张辛欣(第2/8 页)
眼儿里认定那是他的根儿。总不能回去看,于是总说,用嘴勾出一幅幅乡间图景,拿着对,对不上我也见着过一回的模样。他说的,是再往前几十年的事!
今年夏初,他总算回了老家。
半夜下车,依稀摸到门前,拍门半晌,一个小伙子在里面睡朦朦地叫:“谁呀?谁?”估计是侄儿,父亲更不解谜:“开门!开门!”里面迟迟捱捱、疑疑惑惑,又半晌,那侄儿突然大叫:“俺大爷!俺大爷回来了!”满院子喊,忘了开门。拉开门拴,点上灯,比父亲还见老的叔摸着父亲的手哇哇哭。婶子忙拉风箱,烧水,惦着做点啥吃的,却还没想出该做啥。发现小女儿凤鸾迟迟不起来,叔叫:“鸾,大爷来了!”里屋不吱声,再叫,还不应,光听吃吃笑。于是大家一齐叫:“出来,出来见见大爷。”连我父亲也说:“出来,让我看看你呀。”“不,俺丑。”第二天,父亲到村里转,看沟,沟变小了,看井,水也不深了。年轻人笑嘻嘻地打量:“首长,打哪儿来的呀?”四、五十岁的人只管瞪眼瞧,一说姓名,个个叫,吔,是张家老二呀!不是在外边做了大官儿吆。赶集路上,遇上一个赶头驴、扛把杈子的老汉儿,唯一的熟人!是跟他一块从家跑出去当八路,又嫌苦跑回家的旧相识。去赶集,只为找一碗酸辣汤。旧时,老农民在家生儿女的气,一跺脚:“不过了,到集上吃肉去,吃光了这个家!”上了集,转半天,一咬牙,再跺脚,喝一碗三个大子儿的、洗面筋的酸辣汤。父亲小时候,向往酸辣汤。酸辣汤仍然在,七分钱一碗,转半天,不能下决心尝尝。看四周尘土飞扬,看摊下边的刷碗水是那么一盆总不换的黄酱汤儿,又怕喝不下去人家说浪费影响不好。带了个侄孙子,坐在长板凳上,左看右看碗口,想出个喝汤的法子来。把嘴伸到碗中央,埋下头,吸一口。“怎么样?是不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听故事的我紧追问。
“还跟从前一个样儿,好喝!”
于是,我想回老家,去捉新生活。像赶集?心里说自己。赶集十里八里,一趟集也赶不上一样的货。况且,父亲比的是几十年,我比十几年。只有一个愿望最实在:也去喝一碗酸辣汤。
婶子在门洞里的灶前拉风箱。
“娘,看谁来了?”
婶子扭过脸,背着院子里的光。
我站在门口,背着巷子里的光。
婶子站起来,拉拉我的手,端详一会儿,便说:
“我儿,咋长得这么赖啦!”
赖是方言,就是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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