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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梦莲所料,举人公愿意交钱粮。老郑本来很怕和举人公说话,因为举人公的话里常常带着书上的字眼,教他莫名其妙。而且,这一次,是他给举人公出主意,教举人公破钞,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象往常来报告“今年多收了十五担高粱”那么平静。他几乎怀疑自己真的有那个胆量把话说出来。况且,他知道,院中老有人监视着举人公;连给举人公打杂的都是敌人派来的侦探。假若他的话被他们听了去,他晓得自己的头就要在项上长得不十分安稳了。
举人公正在批阅公文。他讨厌看它们,但是日本人的鞭子——无形的——老在他的背后,他不敢十分的贪懒。那些公文的内容没有一件是有利于中国人的,纳粮,抽壮丁,统制物资,使用伪币……他知道他的笔下可以杀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没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务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杀人放火的事。他不能由国家民族的立场去看事,但是他深知道因果报应的可怕。他入过考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取得了功名,他知道,是一半来自学问,一半来自祖宗的阴功德行。在他坐在与囚狱相似的书房里写卷子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好几个白胡子老头儿,都慈眉善目的向他微笑——所以,他中了举人。现在,在他的笔下,他看见多少没有头,或头上带着一个血洞的人。他不敢再落笔。但是他又非落笔不可。为维持生命与财产,他须忘了那些屈死鬼。他须不再迷信!他写下来批语,签了字盖了章,心中痛快了一些。“管它呢,批完一件是一件!”他告诉自己。
老郑来得正好。举人公恰好看一件日本人要“女看护”的公文——文城须至少送出一百二十名“女护士”到各处军营里去。看看这件公文,他想起刚刚闹过气的梦莲。他决不肯教自己的女儿去陪酒,可是他须把别人的女儿送到军营中。他看见一群吐着舌头,下身流着血的女鬼!他闭上了眼,盼望看到那些曾经在考场里保护着他的白胡子老头儿。没有看见。
睁开眼,他看见了老郑。他把公文推在了一旁。老郑一眼瞭着院中的人,一眼看着举人公,很困难的,续续断断的,把来意说明。举人公的小眼珠只转了两个圈,就点了头。看了院中一眼,他口中的热气吹在老郑的耳朵上:“咱们要谁也不得罪!”
老郑不愿意多啾咕。他向举人公告辞。怪舍不得似的,举人公托着水烟袋把他送到院中。
看着老郑走出去,举人公的心中轻松了许多。他想跟谁再谈一谈心。在他的盖满了耻辱与污垢的心中,他现在找到了一点光亮,象破屋子似的,虽然丑陋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