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下册》(18)(第3/6 页)
个人,是不是他亲手把她送上了复仇与死亡的绝路……所有纠缠他半生、折磨他半生的谜团,突然都不再重要了。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给了他生命,但他已然把自己的一生毁灭给她看,她拼尽全力把他带来这世上,他却把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厌恶这个世界。现在,她要走了,他身体里与她相牵相系的血脉、他所有锥心刺骨的忏悔都无法再挽留她短短片刻,上天就要把她收回去了。
“母亲,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不该……实在不该……原谅我吧,原谅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娘……”
詹盛言跪倒在母亲膝边,泪如雨下。炭盆烘热了他的脸,纷纷卷卷的大风和大雪全被他背起在身后,他紧握着母亲的双手,直到她停止呼吸。
他仰首望向她,只见母亲一向坚毅紧绷的面部轮廓已完全松懈了下来,眼皮垂闭,嘴角带笑,一派的贞静平和。他回忆起很久很久前,明窗的阳光下,母亲满身如披锦,双手持卷,严厉闪亮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只有当他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每个字之后,她眼中才会闪露出一点儿骄傲的笑意。他恭恭敬敬立在她面前,倒剪双手,摇头晃脑地吟哦着。那时候,他还不懂那从一个稚童嘴里滔滔流出的古老诗歌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52]
现在他懂了。空空的酒杯还留在那儿,却再也没有人来斟满它,再也没有人来喝。
詹盛言擦干眼泪,向母亲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回过身。那些人早就从门外走进来,已经在身后等了他好一阵。
其中一人直接走上前半跪下,他扫视过他们,向另一人递出了两只手。他脚踝上一凉,脚面同时感到了冰冷的重压。
镇抚司的番役们给他上好了脚链和手铐,把他从他母亲的遗体旁拉走。
番役们都戴着宽檐雪帽,脚蹬高筒皮靴,只有詹盛言光头单衣,被他们夹在中间穿过轰鸣的大雪。他看也不看这些狱卒与魔鬼,除了自己的悲哀与决心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簌簌的雪片狂飞乱舞,搓棉扯絮一般,地下也已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书影却只觉脚下十分有劲,从槐花胡同到这里,她已走过了不短的一段路,但就再走上百十里地,只要在尽头看得见她记挂已久的詹叔叔,她就绝不会抱怨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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